我認不出我的爹娘,小孟認不出她的兄嫂侄兒,我們最后連親人的全尸都斂不到。
我們對著那堆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焦糊肉味的尸體,渾身像是被放干了血,凍僵了肉,做不出任何多余的舉動和表情。
最后官兵們帶著戶冊清點了人數,指了指我們和旁邊一些住戶,說不差了,活的死的都在這里了。
我伸手摸了摸宅子門口的石獅子,忽然想到我曬的那些蘿卜干還沒來得及做給大家吃,全給大火燒沒了。
我扶著石獅子的頭,盡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我對小孟澀聲說:「小孟啊,咱們的運氣用完了,好日子……到頭了。」
177
小孟帶著小康先回了西郊。
老屋子一直讓花兒幫我們看著,原是留個念想,從來沒想到會派上這樣的用場。
我去了東市衙門,見到了昨晚見過的那個獄卒。
「你昨晚不是才來過,來那麼勤密作甚?」他顯得格外驚異。
我央求他給我帶個話,捎點兒吃食藥物給發財和爹,要他們務必安心養傷,不要擔心,我肯定會救他們出來了。
「官爺,我出來得急,身上沒有什麼了,只有這麼個銅簪子了,您要不嫌棄,拿去換杯酒喝,勞煩走一趟,幫個忙,行行好……」
獄卒盯著我從頭上摘下的那只簪子,打量了下,竟也收了,隨口道:「行吧行吧,東西我給你帶到……你要救就趕緊想辦法去,別總來煩我。」
我含著眼淚望著他肥厚大手里那只簪子,連聲道好。
一想到發財,想到爹,想到我們的鋪子……我不能倒下,只有我能救他們。
我徒步跑去了西華門,就站在門口喊,我不敢直接叫太子,只能一聲聲地喊小云名字。
守宮門的侍衛不許我喊,要來捉我,我就跑遠些,依舊扯著嗓子喊,進出個人我也喊,進出個轎子車馬我也喊。
我乞求他們幫我去叫叫小云,叫他出來幫幫忙啊……我們從未像現在這般需要他。
直到我的嗓子腫痛嘶啞,再也發不出聲音,那些進出的馬車里,終于有一個肯在我面前駐足。
我頹然地靠著城墻坐著,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那人俯下身,我卻抬不起頭,只能看到他黛藍的衣擺。
我啞聲說:「小云啊……姐跟你說個事兒,你趕緊去府衙……」
「李寶兒,吳發財父子倆昨晚就死了。你公公死于重傷未治,自己斷的氣。吳發財打折了齊公子的手臂,昨晚齊侍郎調用私權,連夜秘密處死了。」
這是小云……不是小云的聲音,不是小云的語氣。
他在說什麼?我好像聽不大懂?中午我還讓獄卒給發財送了傷藥和兩個燒餅呢……
「他們動作很快,應該是早有預謀。我最近太忙,沒來得及處理,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我早說過你們不該混在一起……」
他還在說什麼,可我已經聽不見了。
我太困了,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奔波。地上好軟,我很想睡一覺。
178
仿佛沉湎了百年之久的昏睡,腦海里只有一片焦糊的黑洞,我想在夢境里緬懷誰都做不到了。
有人在床邊跪了很久,我知道,可我渾身都沒有知覺,抬不起脖子看他,也說不出話。
期間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女人過來喂我喝藥,給我擦臉。
那人就不遠不近地跪在床側,一動不動。
這些女人們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一茬接一茬。
等日上三竿,又等斜陽掛梢。
我終于能睜眼出聲說話。
「小云……發財和爹還在牢里呢,你救出來了嗎?」
他垂手跪著,挪到床邊,磕了個頭,聲音很大,久久回響在我耳畔。
我慢慢想起來一些事,慢慢湮沒于滅頂的絕望。
房間里馥郁的藥香,扼住我的咽喉,壓死了我的胸膛。
「這是哪兒?」
「東宮。」
「他們呢?」
「……沒了。」
「沒了……」我用力地咀嚼這兩個字,像在嚼生鐵槍戟,滿口腥甜。
我歪過頭對著他低垂的頭顱:「小云,我們是孤兒了,我們沒有爹娘了,你姐我,沒有丈夫和公公了。」
孤家寡人,大夢一場,盡皆成空。
小云終于直起身,他披散著頭發,像是披著一塊柔軟亮澤的黑緞。
他用深濃的目光望著我的臉,眼里沒有淚,卻像是要滴下血一樣紅。
「寶兒,你還有我,我是你永遠的……親人。」
這兩個字如今是多麼的刺耳,我終于清醒了,他從來就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他是太子啊!從監牢里救個無辜百姓很難嗎?
我在西華門等了他一夜,那時候他在哪兒?他們死的時候,他知道嗎?
我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應該聲嘶力竭,大鬧一場,大哭一場。
可我動不了,悔恨也好,痛苦也好,絕望也好,怨憎也好。
塞夠了,填滿了。
在我身體里,浩大無聲的爆炸,震蕩燎原,粉碎了一切。
我無力地歪著脖子,他還是跪著,身子前傾,似乎時刻準備著到我跟前來。
「小云,你是我的親人,但是遇見你之前,我有很多親人。你做太子就好了,犯不著屈尊做我一個平民遺孀的弟弟。不要向活人下跪,去跪死去的人吧。
」
他終于從地上踉蹌著站起來,轉而匍匐在我床邊,隔著被褥,微微戰栗著按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