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又是一年深冬,西境的朔風在西郊落腳,抖落一身的沙塵,單裹著寒氣,奔掠進了皇宮。
我站在東宮偏殿的門廊一角,煨著小手爐,舉目眺望最高處的攬月閣。
前些日子連著下了好久的雪,而今別處的都零散化了,只有那處,還是銀裝素裹雪亮的一片。
那里已經好些年無人居住,無人打理,漸漸地靜默老去,成為一具屹立不倒的龐大尸體。
聽聞前朝和今朝,分別死了兩位芳名遠揚的寵妃。
死法兒說出來都極不好聽,全是自殺,好似做皇帝的妃子到底最后常常淪落的便是那番結局。
一位是先皇的若妃,一位是官家的容貴妃,也就是小云的母親。
我還記得去年年后這時節,小云曾帶我去祭拜過他遠在大佛寺的「母親」。
可今年,他卻沒去。
他母親忌日那天,他提著壺酒到了我這里來。
他向我道歉,說官家身子不好了,外頭愈發的不太平。
為了盡可能不再惹人口舌做文章,也為免有人動手教。直到他登基之前,我們都不能再拋頭露面了,連他也不會隨意出宮走動。
我自嘲地笑,這宮里還有誰不知道他悄悄養了個半老徐娘的平民寡婦?大家傳得多難聽?那些官老爺會怎麼說他?
可即便是要頂著這樣的壓力,他也從不肯提要送我回西郊。
上一次我們爭吵之后,很久都沒再見面。
我很是驚奇,東宮到底是有多大,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他是如何做到好幾個月都不出現在我視野里。
雖然見不到,但是我知道,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飲食起居,全都是親自經他的手。
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都在他默默的注視下。
這和監禁卻有區別。
如果我想離開,我想他用盡辦法也會讓我走。
可我在宮里待這麼久了,漸漸也知道了些他的難處。
我徹夜等他的那一夜,他亦無法安眠。
那時他正跪在官家的面前,和君燁一起,當著所有臣妃嬪的面,陪他們演一出滴血認親的荒唐大戲。
原來傳聞竟也有真的,原來官家真的疑心他不是自己親生的。
屈辱地自證清白之后,他被官家叫進御書房。
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御前的公公說是大吵了一架,官家賞賜了他兩個耳光。
奉茶的嬤嬤又說是父子情深,放下芥蒂,好好地抱頭大哭了一場。
具體如何,我想他們不說,已經沒人會知道了。
等他應付完這一切,趕到我身邊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最初的怨懟消散之后,我愈發覺得他可憐。
他的傾訴衷腸,炙烈情愫……太晚了,從他出生的年頭算起,一切就都太晚了。
這只會讓我更加愧疚,甚至覺得他更加的可悲。
我想我不能再做他的拖累,只要我安心待著,等到他穩妥地登基做了新皇,再回西郊,帶著小孟小康,一起換一個地方生活。
183
我第二次陪他度過了母親的忌日。
我們坐在庭院里喝酒,連小菜都沒有。
能用來下酒的只有亭外的正月飛雪,冷如寒霜。
我呼出一口白氣,輕聲說:「去年這時候雪都化得差不多了。」
小云給自己倒了杯酒,瞇眼看著漫天伶仃飄搖的雪屑:「素來寒雪配傲梅,大佛寺的梅花今年應當更應賞了。
」
「東宮有梅花嗎?」
「沒有,我這宮里大概苦寒得連梅花都植不活。」他淺抿一口酒,「寶兒要想看,我帶你去梅園。」
我自覺有些冷,攏了攏灰白的大氅,沉默許久后道:「小云,我已經是半老徐娘了,也許……沒有多少個年頭可活了。」
小云的目光追逐著一片負贅累累的碩大雪花,臉色煞白:「你不想活了嗎?」
我連忙擺手,雙手局促地擺在桌上:「不是,我最近覺得精神越發不好了。」
他轉過臉來,薄如白紙的臉上一點顏色都無,只有一雙眼睛,濃墨重彩的黑,厚重深郁的哀。
「你要不想活了,也好辦,咱們就一處去尋阿爹阿娘。只要你還想好好活著,這里是皇宮,有最好的御醫,有最好的藥,我總能想到辦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想走,但是再陪我一陣子吧……」他語聲里帶了哀求,「我以后不會再說那樣的混話了,忘了吧,我們以前怎樣,現在還怎樣好不好?」
望著他的眼睛,我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個「好」字。
緘默良久,他笑了起來,先是低頭難以自已地哂笑,慢慢變成狂放瘋癲的大笑。
笑著笑著,他的眼眶就紅了,手里的酒杯不穩,灑出半杯在袖子上。
西風卷簾,朔雪霏霏。
大笑聲戛然而止,收斂成一個疏淡溫柔的笑容,好像從未失態過。
他沒有落淚,可我看得鼻酸。
小云就著半杯酒沾濕了手指,在桌上寫字。
「我以前教你寫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我仔細想了好大一會兒:「不記得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這事兒你總是記性不好,總是忘。我說過沒關系,你忘一遍,我就再教一遍。
我永遠都愿意教,你還愿意學嗎?」
我并不覺得我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學會了吟詩作對,我就能變成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