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學……但是你不能指望我學更多了,讀書這回事,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那塊料。」
他微笑著放下酒盞,過來拉起我的手,指著覆滿白雪的院子:「這塊畫布多好,就當是咱們那時的巷子,來,我教你。」
他從旁邊的樹上折下兩根樹枝,那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全都落到他頭上肩上。
侍從們在游廊里驚慌呼叫著,要過來為他撐傘整肅儀容,卻給他極嚴厲地斥退了。
院子里恢復了安靜。
他提著兩根樹枝 ,給我一根:「這回,我還想教你每個人的名字,你想先學誰的?」
我默了聲,揣測地看向他。
他揚了下唇角,笑里沒有一絲歡愉:「我先教你寫發財哥的,他這名字也算好寫的……」
184
我學會了寫所有人的名字。
我這才想起來,原來阿爹阿娘不只是我的爹娘,也不只是叫李屠戶和李廚娘。
他們有很相配的一對名字,被我歪歪扭扭地寫在雪地上,相互依偎著,靜謐安詳。
我幻想他們死時也是這樣依偎攙扶,即便是共赴黃泉也還成雙成對。
這樣想,能讓我好受一點。
半生蹉跎,當我重新提起筆學認字,才陡然驚覺,宮里竟還有和我一樣大字不識幾個的女子。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乃是大殷的安樂公主。
小云有時會將我們帶到一處教習,介紹給我,說那是他最小的妹妹。
這宮里最多的人就是女人。
可這些女人們各有各的執念和憂愁,妃嬪也好,宮女也好,女官也好,極少有相容的,時不時上演相互傾軋爭斗的戲碼。
只有我和安樂,一無所求,二無所念,所以一見如故。
小云得空,我們就跟著學幾個字,學首詩句。
小云不空,我們就各過各的,從不過從甚密。
我拾回了刺繡的手藝,無事可做時就刺繡,繡得多了,我就送一些給安樂。
安樂回贈了我一把鼠尾草,我叫常在我身邊的宮婢畫玉用清水養起來,沒過幾日就黃了。
再趕上一起學字的時候,我問安樂如何能養得更久一些。
她說養不久的,鼠尾草只能在地上長,離了土的都活不長。
我無法理解她對那一滿園鼠尾草過分熱忱的熱愛,只覺得她很不快樂。
直到不久后才知道她曾經嫁給過薄陰,那草是她在王府時愛養的。
薄陰死后,她以完璧之身回了宮,左不過幾個月的事情。
后來不知她從哪里曉得了我的往事,大約覺得我們同病相憐,漸漸地就愈發交心了。
小云很高興我們能互相陪伴,聊以慰藉,有時甚至會提醒我去安樂那里喝茶。
初春時節,我摘了些花去送給安樂。
安樂呆在偌大的萃寒宮,見我來,并不笑,依舊贈我一大把鼠尾草。
我笑她:「怎麼你這一年四季都有鼠尾草。」
安樂說:「鼠尾草的花期很長,再過兩月就能長出鼠尾,直到入冬才漸次凋謝。」
我嗅了一口草束上的清香,甘草的氣息清冽柔和。
安樂忽而說:「寶兒姐,除了我見過的一個人,你最像鼠尾草。」
我猜她說的那人是薄王爺:「怎麼說?」
她聳聳肩,道:「我覺得你比我苦,換作是我,應該沒可能這樣好好坐在這里。」
我捧著鼠尾草,坐到她旁邊,透過茶爐煙霧繚繞的迷障遙望她稚嫩寂靜的臉龐。
「我以前覺得太子哥哥很苦,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苦,現在我知道了……你說,我們做兒女的,為什麼沒辦法選擇出生在何種家世呢?」
她全神貫注,一根一根地調整著草束擺放的位置。
「普天之下,想做皇室子弟的何其多,偏偏要我們來做,我們不愿意做,做得也不好……寶兒姐你說——這不是苦了我們嗎?」
再抬頭時,她眼里已是紅潤一片。
185
幸得安樂,讓我的生活少了幾分難熬,多了一點顏色。
如今回想,除了一些難聽的風言風語,我在東宮的日子過得堪稱是四平八穩,寡淡如水。
那些預料中的惡意,應當是被小云嚴嚴實實地擋掉了。
我記得有一次,有翰林的學士參本小云私養著我,不成體統,有辱門楣。
鬧到了官家那里,官家裝不了視而不見,下不來臺,拐彎抹角地叫了代掌鳳印的皇貴妃娘娘意欲召見我。
這事情七怪八彎傳到我耳朵里,已是好幾日后了。
從始至終,都沒有誰來為難我或是召見我。
他說他會保護我,他終于做到了。
正如他所說,除了小孟小康,我只有他了。
我無法怨恨他,無法停止對他的憐惜。
我們盡力去忘卻不好的一切,像過家家一樣試圖重返往日的溫情。
我們藏著心上的裂痕,捧著這樣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互相靠近,互相取暖。
但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
186
我身邊有個隨侍的宮婢,品階應當是極高的。
是小云從他自己身邊,挑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一個給我。
可我以為這有些屈才浪費了。
因為我除了刺繡忘了剪刀,插花尋不到瓶子,晨起找不見外衣時會喚她來詢問,其余時候她就像個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