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不來時,她的目光總在我身上。
小云來時,她的滿心滿眼就不自覺地挪到他身上去了。
少女心緒最是難藏。
日子久了,我瞧出來些端倪。
她喜歡他,真心的。
我問小云:「畫玉是你從何處尋來的?」
「尋?」小云聽了微詫,「這是少時燁皇叔配給我的婢女,拳腳功夫也不差,送給你也不算委屈了。」
我搖頭笑:「活生生的人,如何能用送,我受不起這份大禮,你把人接回去吧,給我個普通的丫頭就夠了。」
我說這話時,畫玉就在我旁伺候著,眼角余光炙烈得欲遮還露。
小云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囑咐畫玉好生照料我。
畫玉垂首答應著,圓潤的小臉上帶著殷切的笑。
小云走后,我喚了她到跟前。
「畫玉,你跟著太子殿下多少年頭了?」
她低眉順眼地答:「小十年是有的了。」
我輕笑了聲:「這比我們陪著他的時間還要長呢,可算情誼深厚了。」
她惶恐地跪下:「姑娘說笑,畫玉不敢,奴婢和主子,談何情誼。」
我最不喜她們這動不動下跪磕頭的習慣,伸手扶她,道:「謝謝你,幫我們照顧他這麼些年。」
我以為他身邊一個誠心的都沒有,現下看來,還是有的。
畫玉哽咽片刻,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要不您別走了,就長住在宮里吧,這樣太子殿下也能快活些。」
「畫玉。」她不肯起來,我只好蹲下同她平視。
「我和他常待在一塊兒只會各自痛苦,你愿意他難過嗎?」
畫玉咬著唇搖頭。
「所以啊,等我走了,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遇上真正心愛的人。在這之前,我希望你幫我好好愛他。
」
畫玉道:「姑娘你為什麼不能陪著太子殿下呢?他每年都一個人去鹿臺看煙花,他真的很想再和您看一次煙花啊……」
我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澀聲道:「畫玉,你說這些沒有用。你我都不是他的良人,但你只要不奢求太多,也許可以陪他一輩子,你不愿意嗎?而我,我離開他,就是對他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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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玉是個心腸好的孩子,十年前,她被送給他時不過還是個小丫頭,比小云的年紀還輕。
我不知他們這十年是如何過來的,于是問了畫玉許多。
她告訴我,那會兒時機不成熟,君燁沒辦法帶他光明正大回宮認祖歸宗,只能先悄悄養著,伺機而動。
他開始住在王府最偏僻的院子,以管家遠親的身份掩人耳目,不得許可,不許擅自外出。
早些年他總是想逃,也曾逃出去過幾次,都給抓回去,也鬧過,吵過,可從不會破口大罵,摔砸東西。
天可憐見,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能用的法子不多,最常用的就是絕食。
餓昏了頭,君燁常常親自來給他灌米粥參湯。
君燁對他其實尚算好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勸,同他講什麼破舊立新,江山社稷,承諾他只要能順利重見天日,回宮博取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就有機會再見我們。
小云信了,也做到了。
可這天下事總沒有他那時想得簡單明了。
選了什麼樣的路,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他從黑暗里來,途經短暫耀眼的白晝,最終又走回了黑暗里去。
這期間,沒有任何人拉他一把。
君燁只想著強加自己的夙愿在他身上,而我們不知情,亦沒有能力去救贖他。
我想起他十一歲那年,偷偷跑出來參加我和發財的婚宴,只為了看我們過得好不好。
那時他叫我只管放心大膽地好好過日子,他會是我永遠的娘家。
這個比我想象的要早熟得多的孩子,是用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的?
我到現在才察覺,就從那次重逢開始,他就沒再親口叫過我姐。
時間越久,想得越多,我就越覺得所有的錯都在我。
我生來的遲鈍和糊涂,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更多人。
他送我的那套婚服已經連同我們身體里某些東西一起葬送在那場大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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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想要好好和他再談一談。
可他總能敏銳地嗅出異樣,巧妙地轉移話題,游刃有余地粉飾太平。
其實他真的很少陪著我,他太忙了,幫官家批折子,能好幾日不回東宮,起居就在御書房湊合。
我能做的,只有少出門,不張揚,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給他惹麻煩。
有時他也回來,總是子時過后。
我等到過他幾次,終于有一次尋到契機和他說上話。
他著了涼發燒,實在撐不住,險些暈倒在御書房,才回來歇息一日。
我燒了姜茶去敲他的門。
他從床上坐起來,面色酡紅,捂著唇彎腰咳嗽。
畫玉跟我一道來的,這孩子跟著我很是盡心盡責,可一到小云這兒,總是自動地變回他的婢女,伺候起來熟稔利索得很。
她去衣櫥里取了件衣服給小云披上,然后又走到四處,關上了門窗。
我將姜茶送到他手上,問:「太醫瞧過了嗎?」
小云點頭:「沒事,小毛病,喝過藥了。
」
我望著他雙手捧碗,咕咚咕咚地灌姜茶,仰著脖子,喉結滾動,樣子有些傻。
前些天總想著和他談一談,真臨到頭,竟一時無話,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