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愿意給我寫信嗎?」我頓覺恍惚。
他低聲道:「愿意。」
對啊……就算我總歸要走,那我還可以給他寫信。
191
「那你再教我一遍,我愿意學,我好好學。」我攤開一張宣紙給他,滿眼期盼。
他微微怔愣,取了鎮紙壓平宣紙,挽袖提筆,一筆一畫地將我寫錯的字拆分開來,講給我聽。
我從未學得這樣認真過,一口氣寫滿了三張紙。
寫完了急不可耐地送去給他查看。
小云原還高興我這好學的勁頭,越看眉頭皺得越緊,舉著看了半晌,才緩聲道:「寶兒……以后還是別一口氣寫這麼多了。」
我期期艾艾地盯著他的臉:「勤學苦練不好嗎?」
官家隨時都可能沒了,我不過是想盡早學會寫信讀信。
他挑起一邊眉頭,忍俊不禁:「本來是沒什麼不好,就是你基本功太差,同一個字練多了,簡直像是字成了精,越寫越歪,好似四不像的妖怪。」
「啊……」我哀嚎一聲,又搶回去看,才發覺最后一字和小云寫的那個,已全然是十萬八千里,變成了獨屬于我的詭異形狀。
我垂頭喪氣地又回去練,小云走過來瞧,實在看不下去,躑躅片刻,終于手把手握住了筆桿教我。
每次我一有歪斜的苗頭,他都會握緊我的手,輕輕掰回去。
如此寫了三四輪,總算是好一點了。
不知是他掌心太暖的,還是他的臉靠我太近,我握筆的手冒了汗,只好說:「我記住了……應該能自己寫。」
小云斂著眉搖頭,直接舉起我的手,道:「難怪,握筆的姿勢都錯了。」
他比劃了個姿勢,讓我照著做。
我卻因為急于掩飾心底那點兒異樣的慌亂,總是不得要領。
這樣卻反倒讓他更執著于糾正我的姿勢,扣著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筆上正確的位置,然后又圈住我的手,繼續帶著我寫字,一邊寫,一邊還要教我念。
我心內天人交戰了會兒,尋了空隙,直接從他手臂下反鉆了出去,手卻還給他緊緊握著。
「小云,你故意的吧?」
他彎唇笑了下,眼瞳黑亮,莫名透出一種狐貍般的狡黠,哂然松開手道:「你說過給我機會的,事在人為,我不該緊緊抓住嗎?」
我被他耍賴似的坦蕩激得啞口無言,為了剛剛那一剎那的心跳感到羞愧,良久才低聲道:「你變了。」
他擱下筆,眸光沉沉,卻柔靜似水:「你早該發現的,為什麼總是騙自己呢?」
「因為你骨子里從來沒把我當男人看。」他沒指望我答話,自問自答了。
我總算知道什麼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石頭砸的不是腳,是我蠢蠢作祟的羞恥心。
之前默許給他機會那話,不過是哄他好好登基,只要他自己覺得試過了依舊不成,自然也就會甘心放下執念。
我這一生所有的男女情愛都給了發財,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在做什麼?
我竭力挺直脊背,好讓自己看起來問心無愧,坦坦蕩蕩。
他反倒心情頗佳,起身離去:「生辰說要送我的腰帶別忘了,安樂作證。」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好,然后看到他整個背脊都舒展開來,腳步輕快地走出院門。
192
他生辰那天是個好天氣,恰逢晴空萬里,一碧萬頃。
小云說最適宜觀星賞月。
我們一起去了鹿臺,算上畫玉,一共也就四個人。
安樂不勝酒力,坐不過半個時辰就走了。
我和小云就對坐喝酒,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不好的話題,其樂融融地回憶往昔,話話家常。
我喝了半杯酒,微微醺醉,打開了話匣子。
「你小時候啊……特別好看,出了名的好看。」
小云含笑問道:「怎麼個好看法兒?」
「就是好看到,你要不動不說話坐在門檻上,瞧著不像是真切的活人。」
他笑出聲來,深深地凝視著我:「那可有些瘆人了。」
「不不不。」我揮揮手,「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孩子。」
哪怕是現在,他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然自持,像厚雪覆蓋的松柏,偶有碧色顯露,便教人無法逼視。
「那是現在好看,還是以前好看?」他頗有深意地望著我。
我盡量自然答道:「小時候可愛,長大了俊朗,各有各的好看。」
他嗤笑一聲,雙目熠熠,像是揉碎了一池子星光。
「我從未聽你夸過我好看……」他很認真地想了想,「就跟一口氣吃了一袋子蜜餞一樣。」
也只有他會用這種比喻,皇室子弟,什麼樣的甜食糕點吃不到,何必要吃常庸甜膩的蜜餞。
193
我們百感交集地舉杯,心中喟然。
這世間情愛,說來輕巧,實則凝重。
身不由己也就罷了,情不由己才最煎熬。
如果可能,我怎會愿意唯一的弟弟孤苦伶仃呢?
要是真有一個女子能走進他心里去,陪他同舟共濟,豈不皆大歡喜?
我看向畫玉,默默搖頭。
生不逢門,一片赤誠又如何?
我喚了她近前來,握住她的手:「畫玉,小云這些年有你陪著,我很欣慰,往后你也只需盡你的本分,盡心服侍他。
」
畫玉點頭,幽咽地瞥向小云。
小云卻不看她,面上平靜無波,只喝酒,像喝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