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對他說:「忠仆難得,你不要虧待她。」
「我自有分寸。」他淡淡地道,「畫玉,你再取壺酒來,就下去候著吧。」
畫玉乖乖告退,鹿臺上撒滿了清亮冷寂的月色,恍若霜雪。
小云悶悶地喝了半壺,神色依舊清明,驀地出聲:「寶兒,你想不想知道我父皇什麼時候死?」
我直覺不安,下意識摩挲著酒樽的邊沿。
「其實軍政大權他前些日子就交托給我了,登基大典也早就在籌備中了。」他抬眼看著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我繃緊了脊背,決意將這沉默延續到底。
小云接著道:「這意味著,我已經能決定他的生死了,他自己也早就不想活了。只要斷了藥,他馬上就能解脫。」
我長他近乎八歲,總不能白吃八年飯而不長腦子,瞬間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驚慌地看著他。
「對,我恨他,可我沒有殺他。我怕他死了,我就不得不繼位,我就沒有理由留住你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用大夢初醒一般恍惚的語聲諷笑道:「寶兒,說來荒謬,我對你的愛,抵消了我對他的恨。我甚至希望他長命百歲,做他的千古皇帝。」
震蕩驚駭的海洋滅頂而來,縫住了我的嘴,捆住了我的腳,讓我只能木偶一般呆坐在他面前。
「你的字已經學得不錯了,能寫信了。我怕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他望著我,卻并未望著我,目光只駐足在我髻上的簪子。
「發財哥送你這根簪子,你戴了許多年,我送你那只步搖,你一次也沒戴過吧?你如此喜歡它,當初為了救他竟也舍得給那獄卒。
」
他細致地撫摸著酒壺上的紋路,指尖沾上了酒,無端地透出一種絕望的曖昧。
「我覺得我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為你尋回這根簪子,其余的全都錯得離譜。就這一件,也還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我終于尋回了自己的聲音,硬邦邦地道:「今日你生辰,咱們不提這些。」
「現在不提,日后何時提呢?」他的瞳子像是一片沉靜哀傷的湖,眨一眨眼,泛起陣陣細微而克制的波瀾。
「寶兒,一年了,他們走了快一年了,你陪著我快一年了,真的從未動搖過嗎?」
我心里顫了一下,隨即道:「小云,我長你八歲。」
「我不在乎。」
「我不過是個丑陋粗鄙的鄉野寡婦。」
「我說了我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比全天下的女子都好看。」
我想他真是無可救藥了,人年輕時,總將情愛看得極重,總將愛人看作西施貂蟬。
長了歲數才會知道,合適相配才是重要的。
我無意倚老賣老,對他說教,頓了頓方道:「小孟和小康還在等我,發財和咱爹娘……也在等我。以前總是忙著做生意,想去看看咱們殷朝的大好河山,一直沒機會,現在有了,我想帶上他們的份兒,一起去看看。」
他終于不再說話,眼里的耀眼的光芒漸漸蒙上一層霧氣,那片幽靜的湖結冰了。
小云垂著頭,雙手微微顫抖地斟酒喝,仔細瞧著,臉色未有變化,卻已是醉得很了。
半晌,我才哽咽道:「我會寫字了,我給你寫信。」
「好。」他慢慢的,無聲地笑起來,溫柔得像是要融化在這月色里,「要記得給我寫信。」
我看著他緩緩伏在桌上睡去,終于下定決心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才覺滾燙,忙叫了畫玉來,一起攙扶著他回宮。
194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太子妃的事情。
前朝后宮又有人說我是妖婦蕩婦,我聽了那些人私底下搖唇鼓舌,只覺好笑。
其實我多想看他成家,見一見他的太子妃,好讓我踏實放心。
可他不肯,我什麼都明白,也不好說什麼。
我甚至覺得,是自己留在這里才妨礙了他的婚姻大事。或許我越早離開,他的生活才能越早回到正軌。
就像我不肯留下來一樣,他也什麼都明白,所以從未說過強留我的話。
大家走了快有一年了吧?我已經能夠克制自己不再過分悲傷感懷。
以前脆弱的心臟,就從這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中千錘百煉得刀槍不入。
到如今,這世上最懂我們的,除了彼此,再無他人了。
我近來格外地想念小孟和小康,很想去看看他們,卻唯恐在小云登基前惹出什麼岔子,一直按捺著。
195
日子平平淡淡地溜走,天氣漸漸涼爽下來。
夏末的一天,小云渾身縞素地走進東宮。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第一感覺竟然是輕松,比負重徒步千里,陡然卸下重擔還要輕松。
他不過回來辦事,與我匆匆地對視了一眼,然后就一頭扎進了書房,傍晚時分又急匆匆出了東宮。
我想他應該會好好忙上一陣子了。
按我聽說的慣例,先帝會很快下葬,他會馬上繼位,登基大典也許會延后舉行,然后才是守孝三年。
正好,三年,倒是不會有人逼他娶親了。
我安安心心在東宮等著,豎起耳朵聽著東宮之外的波詭云譎,腥風血雨。
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去不過兩日,東宮就戒嚴了,直到喪儀過后,我才去見了安樂,同她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