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里有一面純潔靜謐得像是鏡子的湖泊,終年碧藍,深邃美麗。
多少年后,等我老到已經沒辦法登上馬鞍,再體驗縱馬奔行的樂趣之時,終于收到了闊別經年的一封長信。
信上是我熟悉的字跡,比起當年更顯遒勁,清峻有力。
202
見信如晤。
寶兒,我在大佛寺的梅花樹下給你寫信。
今年的梅花甚美,同我初次帶你來時一般。
很久沒給你寫信,上一次收到你的信,還是七年前了。
那時也曾給你回信,可夷族那邊朝代更迭,時局不穩,信沒能送到你手,又退了回來。
索性,我也就不再打擾你。
我曾記得你當時說,小康又得了一對龍鳳胎,你和小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祖母。
我替你們高興,這是大喜事。
我近來記性越來越差,很多事情都稀里糊涂,反倒是以往那些關于你們的回憶,在我快要腐朽的腦中洗練得愈發清晰。
我剛過了五十大壽,孩子們替我辦了很熱鬧的生辰宴。
墨兒的孩子已能蹣跚學步,小名叫寶禾,我起的。
這孩子很是頑皮,最愛扯我的花白胡須,常常給他爹娘嚇得夠嗆。
要是你在,肯定會喜歡她的。
畫玉去年走了,前些年她替我擋了一回刺客,受了重傷,藥罐子里泡了很多年,最終還是先我走了。
我覺得很對不住她,跟著我這些年,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安穩日子。
皇后身子骨倒還硬朗,孩子們也都健康。
燁皇叔走了這許多年,我自覺登帝近三十年,兢兢業業,無一日懈怠。
事事以民為先,濟澤天下。
盡力避免了許多窮兵黷武,力保了幾十年國泰民安。
你大可放心好了,我問心無愧地好好過完了這后半生。
太醫說我的心疾已然沉疴,前些年胸腔里時不時隱隱作痛,到現在,這疼痛竟是一刻不停地反復折磨。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之時,我常想起大家還在一起的日子。
你在塞外可還安好?身體如何?
你我都是半截入土的老人了,要仔細身子,莫要四處奔勞。
不必擔心,阿爹阿娘和發財哥的陵墓,我一直著人修繕打理,年年都會去祭拜,也帶上了你的份兒。
等我走后,墨兒也會繼續替我們打理著。
我時日不多了,很想再同你敘敘舊。
你可還記得你送我那塊帕子,可算是老東西了。
我如今只用金絲楠木的匣子收著,碰都碰不得,只怕一碰就會碎成齏粉。
以前也舍不得用它,總是小心疊放在香囊里,你走之前那次我生病,我是特意拿出來用的。
你問我那有什麼深意,我當時其實想告訴你的。
你大概不記得了,你給我繡了那麼多的手帕,只有最初那一塊兒,上面繡著鴛鴦。
我多麼希望那對鴛鴦真是為我繡的,并且承載著它該有的含義。
你離開前最后那段日子,我還花了很多小心思,只可惜你都沒看見。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來,可你最終還是走了。
我并不如你想得那麼善良,很多次我都想,我是太子,我是皇帝,我想得到一個女人,只需要說一句話而已,何必那麼煎熬痛苦。
但我從未試圖強留過你。
我這一生大多時候都在強顏歡笑,可也從未像送你走時那樣難過,仿佛親手熄滅了我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你走后,我心里空落了很久,后來年紀越長,迫于許多壓力,也就不得不娶妻生子,允了那些朝臣如愿將他們的女兒塞進后宮。
凡此種種,如今想來,只一笑置之,深感慨然。
其實回頭看,你我都做了最好的決定。
這偌大的牢籠,囚住我,那是我的命。
又何苦再圈禁住你呢?
所幸我還不曾自私到要你陪我熬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你定然不知道我們君家,都有種奇怪的預殤。
一旦動了真情,總沒有好結果。
父皇和我娘,皇祖父和若妃,都沒能逃出這魔咒。
我做了皇帝,看了秘史方才知道,我皇祖父是死在他心愛之人手里的。
父皇也曾很短暫地愛過我娘,他覺得他付出了真愛,惱羞成怒未能得到我娘真摯的回應,為此一直耿耿于懷,懷恨在心。
你可知滴血認親之后的那夜,我是如何取得他最后的真心信任?
我騙了他,我用燁皇叔偽造給我的一封遺書,告訴父皇,我娘曾經真心愛過他。
父皇大受震動,抱著我痛哭流涕。
他真是悲哀,到頭來,他自己演了一出大戲,只欺騙感動了他自己。
自此之后,他便認定了我是唯一的繼大統者,連劉相都嗅到了風向,上趕著找補討好我,更不要說那些對我頗有微詞的老儒生和王爺們。
……陳年往事,不說也罷,這些人如今也不剩幾個了。
有些被我賜死了,有些自己老死了。
我不想重蹈父輩的覆轍,我想做個不一樣的皇帝。
我在位時幾乎沒有打過仗。
要想不打仗不折騰百姓,又想威懾四方,保國之安寧,這活計委實不輕松。
我勞碌這麼多年,一年只年關休息三日,已經做到我能做到的極致,可以安心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