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身上的擔子一松,這副行將就木的軀殼就更不中用了。
我一輩子對不起我們的爹娘,對不起哥哥們,對不起所有人。
那時我太懦弱,恨自己不夠,還要恨先皇后,恨劉相,恨我父皇。
有一陣兒,我想方設法殺了很多人。
一句話一個舉動,輕易就能殺掉很多礙眼之人的感覺,我也曾沉迷過。
我當時想,所有傷害過你們的人全都該千刀萬剮。
我殺光了他們,可殺光又有什麼用呢?
后來父皇臨終時,我告訴他,我娘其實恨他入骨,當年寧愿冒了那麼大風險將我送出宮,也不肯遂了他的意,我還說我也從未當他是父親。
父皇含恨而終,我也當是泄了憤,復了仇,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我最該恨的是軟弱的自己,我最該做的是自戕。
如果真有機會能重來的話。
我希望你不要那麼善良,不要撿一個不相干的棄嬰回家。
他不會是你親愛的家人,只會是一個害人害己的不祥惡魔。
你看看我,我這一生多麼可悲,他人的愛是希望,是救贖。而我的愛是毒藥,是刺刀,湮滅了所有人。
寶兒,我讓宮里的畫師將你去過的地方都畫上了云。
閑暇時,我會沿著畫滿云的廊廡和小徑行走,想起發財哥為我起的這名字。
你們希望的自由快活,瀟灑恣意,我終生都求而不得,卻由衷地寄望你孑然走后能追尋得到。
我放你走了這許多年,即便是和夷族交好,打聽到你們在何處之后,也從未叨擾過你,存的也就這麼一份心思了。
這大約會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
我很想親耳聽你說說,這幾十年是否過得自由愜意,無憂無慮?
如果是,那我應當死而無憾,再無牽掛。
說來說去,話又多起來,紙短言長,不能盡我心中萬一。
只盼臨別再見,復敘舊往。
203
我從帳中疾步走出去,忘了拿拐杖,跌倒在門口。
「小康!小康!」我高聲喊著。
小康從旁的帳篷里跑過來,找到了我的拐杖送到我手里:「寶姨娘,怎麼了?」
「信……小云寫信來了,我要回煦城去看看他。馬呢,馬車呢?我們趕緊走吧,山高路遠,晚了來不及了。」
「您先起來,仔細別再摔了。」
他攙扶我起身,替我撣了撣灰塵,方才為難道:「姨娘,寶康帝兩月前就薨了,新帝都已登基了。信是三個月前寄來的,路上耽擱了這許久。這陣子你身體不好,阿娘原本說過些時候再慢慢告訴你的……」
「薨了……」
我默念了兩遍,后腦發暈,好似靈魂抽離了,墜落了,跌向空無一人的深淵。
「這樣……那就不必去了,我歇一會兒,你忙去吧。」
我闔上了眼,四肢漸漸地失去知覺,好像身處于虛空,有人在對著我的耳朵說話,「寶兒,醒醒啦,大家都等你呢。」
我記得他的聲音,熟悉得讓人落淚。
我說:「發財,你很久都不到我夢里來了,你是不是又想惹我生氣?」
他哈哈地笑,聲音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隔了會兒又聽見阿娘的聲音:「還沒嫁人呢,讓她多睡幾回懶覺怎麼了?將來去了婆家,還有誰寵著她?」
阿爹反駁說:「這不是嫁給發財了嘛,哪能受什麼罪?」
許許多多的聲音摻和了進來,像是爭辯,又像是談天。
發財牽住了我的手,帶著我走進了白晝一樣的光明,所有逝去的人,活著的人,都齊聚一堂,容顏帶笑,朝我招手。
發財揩掉我腮邊的淚:「寶兒,辛苦啦,我們大家都在呢。」
我淚眼蒙眬地睜開眼,看到了小康那對伶俐可愛的孩子,正一邊一個牽著我的手指。
他們倆在我眼前排排坐,像是復刻出來的精致木偶,兩雙黛藍色的眼睛關切天真地望著我。
「姨祖母,你為什麼要哭?」
「是不是阿爹不讓你騎馬出去玩兒?」
「傻孩子,姨祖母的腿已經蹬不上馬鞍了。」我撫摸著他們柔軟的羊羔皮似的頭發。
「孩子們,姨祖母以前有個很好很好的弟弟。趁著我記性還沒壞透,祖母給你們講講我們以前的故事吧。」
兩個孩子歡呼雀躍,蹬掉了小靴,爬上了我的床,一左一右地躺下。
草原上夜色四合,殘陽落幕,留下一片模糊的深綠色,干冷的風在帳外肆虐呼嘯,這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一如我撿到小云那年。
- 完 -
□ 沙舟 Ch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