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顧清笙永遠也不會知道易鶴亭曾拼了命,只為救一個與她相似的女孩兒。他那深藏于心底懦弱的愛意,她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或許,經年之后,有人打開他西南邊那幢小別墅的門,會發現里面鋪天蓋地都是一個年輕女孩兒的照片和報紙。
又或許,不會有人再打開了。
易鶴亭生于臘月寒冬,也死在冰天雪地里,一輩子都沒有被陽光照過。
讓這樣一個生長在黑暗里的人,走向陽光,想要正大光明去救自己喜歡的女孩兒,需要莫大的勇氣,但他沒有猶豫,即便發現那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兒,還在慶幸著。
還好不是她。
也是,依易恒歡的性子,怎麼會讓她孤身一人出城呢?
子彈穿透的地方源源不斷地滲出鮮血,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身體一點點地變得僵硬,頭頂烏黑一片,沒有半點陽光。
他這一生做了太多齷齪事,死不足惜,唯一遺憾的是,不能再多殺幾個胡軍了。
易四少已經和二哥失聯很多天了,那天本來好好地在城里巡邏,二哥忽然說見到一個熟人,便匆匆離開,他當時走不脫,也相信以二哥的身手不會出事,便沒有追上去。
沒想到再見的,竟是他的尸體。
易四少不顧自己重傷的身子,撲在易鶴亭尸體上痛哭出聲。
四姨太得知兒子沒了,自縊在房中,待人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僵硬了。
督軍好面子,替易鶴亭壓下了他想要弒父奪權的混賬事,加上他參加義軍后,確實殺了不少胡軍,便決定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
易鶴亭出殯那天,烏云籠罩的天空難得放了晴。
送殯的隊伍原本走得好好的,卻不知從那里跑出來一個狼狽落魄的姑娘,趁人不備猛地一頭撞死在棺材上。
留著最后一口氣,請求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所有人都沒想到她一個弱女子哪來這麼大的勇氣與決心,攔都沒法兒攔,人就斷了氣。
易四少認出那是顧家的三小姐,也想到二哥生前曾與她想處過,便自然而然地以為顧三小姐是殉情來了。
他不忍二哥一人孤單,遵從顧三小姐的遺愿,將二哥與她合葬在一起。
這位風光一時的易家二少,永遠留在了這個嚴冬,死時不過二十一歲,未曾娶妻。
民國九年二月二十一。
顧清笙她們回國這天,下了很大的雪,街道的樹上掛滿了⼜細⼜長的冰條⼉,地⾯上也蒙上了⼀層薄冰,寒風吹在臉上冷得刺骨。
易恒歡和蕭歧等人穿著厚重的大氅,早早就在碼頭等侯。易三少的腿受了些輕傷,天寒地凍的,也不好讓他出來吹風,便讓他躺在家里休息。
藍色軍裝的小兵們騰出了一塊空地,禁止其他閑雜人等過線,陣仗過大,引得前來接船的人紛紛側目偷看。
船一靠岸,一窩蜂的人涌了上去,和自己朝思暮想的親人緊緊相擁,難舍難分。不過五分鐘,碼頭就哭聲一片,人和人之間的對話聲絡繹不絕。
唯有易恒歡他們所在的這片空地是安靜且有序的,他的目光緊盯著出艙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一直沒能看見自己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不禁側頭去問江副官:“大少奶奶她們是這艘船嗎?”
江副官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這艘。”
江副官說著,余光瞥見出艙口處的人影兒,目光微變:“少帥,那不是林大小姐她們嗎?”
易恒歡抬眼看去,只見林晚衣罩著一件厚厚的粉色外衣,脖頸處兒圈這一塊同色的圍巾,只露出她那張小臉。
她眼里只能看見蕭歧的身影,一見那張熟悉的臉就忍不住咧嘴輕笑,連忙揮手示意,大步朝他跑去:“阿歧,我在這兒——”
林太太原本落后她一步,見她這般歡脫的樣子,簡直沒眼再看,又擔心她摔倒,只好出聲提醒:“小心點兒,地上滑。”
蕭歧眉眼微松,溫柔地看向朝自己撲來的女孩兒,微微張開雙臂,接個滿懷。
林晚衣緊緊地圈住蕭歧的腰身,臉頰在他胸膛里亂蹭,蕭歧一言不發地輕揉她的腦袋,等她蹭夠了才收回手。
林晚衣一抬頭就看見蕭歧額上那道明顯的傷痕,不長,但很深,現在才開始結痂,蜿蜒得就像半條蜈蚣,想必當時傷得深可見骨。
她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吸了吸鼻子:“疼不疼?”
蕭歧含笑搖頭:“不疼了。”
林晚衣“哇”地一聲哭出來,嚇得蕭歧不知所措。
“怎麼了?好端端地怎麼哭起來了?”
林晚衣將腦袋埋在他胸前,抽泣著一搭一搭地回答:“阿歧,我在國外天天提心吊膽,有時候電話打來,我都不敢接.......還好你活著.......我都不敢想,你要是.......嗚嗚嗚嗚......”
蕭歧聞言,松了一口氣,哄著說:“好了好了,沒事了,胡軍都被咱們趕跑了,不哭了。”
易恒歡皺了皺眉,默不作聲地聽著林晚衣兩口子你儂我儂,見他們一時半會兒還有說不完的話,只好看向緩緩走出來的林太太,輕聲問:“林太太,怎麼不見我母親和清笙?她們沒上這艘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