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月隴西停住,輕聲喚她,“怦怦,到了。”
那是兩塊并排佇立的墓碑,邊角長著青苔,但碑上字跡紋路大致清楚。想來尋常會有人定期維護。
一塊寫著月一鳴的名字。一塊寫著秦卿的。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卿如是有種斑駁迷離的夢幻感。
就在幾個月前,她還活在前世,在無望的日子里掙扎,等待油盡燈枯。就在幾個月前,她還是那一抔黃土之下的秦卿。
墳里的她生前便被囚一屋,如今還要被束縛于棺槨。
然而秦卿旁邊躺著的那個人,為什麼就那麼甘愿跟她一起被束縛在黃土下,方寸中。
活著不好嗎?如果還有機會,卿如是真想親口問問那個人,你是傻子麼。活著不好嗎?
她想著,輕哽咽了下。
“書上說他是被毒死的,可旁人又有哪個能近他的身?”她低聲問,“他不是很厲害的嗎?”
月隴西蹲下身,用手去拂秦卿碑前的灰塵和被風吹落的枯葉,輕描淡寫道,“據他寫的一本札記里說,他是服毒自盡的。但他服用的是慢性毒。藥,不想死得太快,便宜了自己這個混賬。他就想知道,等著自己慢慢油盡燈枯,究竟是什麼滋味。”
他的手微頓,輕絮道,“秦卿那時候是什麼滋味……那毒怕是遠不夠她的痛。”
任由那藥慢慢侵蝕自己的五臟六腑,卻不教旁人瞧出來他已逐漸油盡燈枯。
他只是想要試試,她那些年枯坐在西閣里,望向窗外,等著油盡燈枯的感覺。想試試她那時有多難熬。
知道自己會死,卻不知何時死,還活著就十分痛苦。
卿如是跪坐在墓前,目光渙散。
倘若當時真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有這般荒唐的想法,那毒藥想來也是他自己去買的。
她似乎不能想象出,像月一鳴那麼桀驁的一個人,是如何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去藥鋪,跟老板說他要買一包毒。藥,為了讓老板賣給他,他得撒謊,說是要毒死一只欺他心儀之人的老鼠。
“他……”卿如是伸手去摸墓碑上的“鳴”字,啞聲問,“他怎麼還要去把這些事給記下來……?服藥自盡是什麼光彩的事麼。”那個傻子。
月隴西清掃完落葉,又拿指甲一點點去剝秦卿墓碑上的青苔,動作輕緩,回道,“練字。沒得寫,就寫寫臨終感言罷。”他笑。
“練字?”卿如是疑惑地看向他,眼眶已起紅暈。
月隴西點頭,“他練簪花小楷。”
“不是很早就練了嗎?”卿如是蹙起眉,費解地問,“他不是早幾年就拿秦卿的簪花小楷開始編修崇文遺作嗎?為什麼還要練字?”
月隴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失言了,他的動作微頓,聲音逐次低啞,“他拿左手練。你若要問他為何拿左手練……因為他太蠢了,一不小心傷了右手。右手再也寫不得字,只好用左手重頭練起。”
一不小心?卿如是搖頭,就在前一刻,她再也沒辦法相信是“一不小心”。月一鳴會用服毒的法子走她苦等著油盡燈枯的路。卻說他傷右手傷到幾乎廢掉的地步是一不小心。她不信。
“我覺得他沒有在書里寫實話。”卿如是輕聲評判,喉頭哽咽著,“我覺得……他撒謊了。你沒有猜過麼?你家里人沒有說過嗎?沒有把他做的那些蠢事當笑話講出來給你聽過嗎?”
月隴西凝視著她,眸光微微瀲滟。
看她的指甲緊摳著那個“鳴”字,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是他想的那樣嗎?她心底在為他難受嗎?
月隴西想不明白,嘆了口氣,風輕云淡地道,“聽說過。就說,不過是被夢魘著了,嚇醒之后,自己坐起來拿刀扎的。他下手快,刀子利索,扎下去就扎透了。你不用難過,他那算是失手……咎由自取,活該的。”
他話音落,卿如是卻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這個男人明明廢了她的雙手,如今卻教她恨不起來了。再也恨不起來。
她將腦袋抵在墓碑上,凄聲低喚,“月一鳴……”
我好想你。
一旁,月隴西眼眶微熱,忽地輕笑了聲。
卿如是轉頭,一邊抽噎,一邊拿手背抹眼淚,“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的手方才沾惹了灰塵,只好用袖子捧著她的臉給她擦淚,邊擦,邊輕聲回,“小祖宗哭起來,有些許可愛。”
陡然被干凈清爽的袖子觸碰,卿如是聞到淡淡的冷梅香氣,這味道似乎惹了她的眷戀,頓時又放聲嚎啕。也不管面前這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哭什麼,只抱著他哭。
“不哭了……”月隴西猶豫著將手放在她腦袋上,輕撫摸,他有些無奈,自己做什麼告訴她這些把她惹哭呢。
可是,他又很高興。
第七十一章 揭秘月一鳴的后代
涼風愈盛, 卿如是的哭聲漸漸停歇, 月隴西逮著袖子給她擦干凈淚, 聽見她低聲在風中絮道,“一筆勾銷了……我與你一筆勾銷。”
她希望這陣陰風將她的話捎去鬼門關,若那個人還站在奈何橋頭等她, 放不下糾葛,自以為虧欠, 那就讓風告訴他, 過往的債一筆勾銷了罷。
收拾好心情, 卿如是攏了攏月隴西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改披為穿, 而后依舊默然跪坐著,望向他。